《出版发行研究》
三十年前,我曾想过离开北京,但是赖到年底也没走成。这时我的单位忽然接到新的上级机关一个通知,要选派一人到西藏去,就是今冬,去写一本名叫《100个西藏人》的书,写完翻译成全世界二十多个语种,对外出版发行。在进藏人员的选择上这次采取民主,号召自己报名,单位推荐,局里决定,年内出发。新的上级机关是中央对外宣传办公室,旧的是文化部。
与身边怕得要死的同事相比,我当时的心情是欣喜若狂。同事多半是年纪轻身体又好,名校毕业还会写作,有的刚从国外回来正等着提拔,安排一项艰苦的工作进行考验,望其立功服众的可能性非常之大。但我心里暗暗有数,第一,古人说的天时、地利、人和,对于有些人每样都是一座山,加起来是三座。天是寒天,而且元旦就要来了,紧接着春节也要来了;地是高地,喜马拉雅山是世界屋脊,即便在屋脊下面,也没有北京的屋子里面暖和,据说还会像生病一样有高原反应,倘若真的病了还会死掉;人是藏人,吃饭喝水洗澡睡觉说话,统统都比不上和爱人在一起。浑然而不顾这些的,那是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,而假的战士一上真的战场就不见了。
这便有很大的可能把机会留给我,我好像才是那种真正的战士,并不把这三座大山放在眼里,虽然这一年的冬天,我的儿子还在襁褓中,妻子还在月子里,一年前我还把离退休的父母接到北京一起住着。虽然这一年的体检,查出我有严重的前列腺炎,但这些都不能阻挡我进藏的决心。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其中的秘密,我要去西藏的原因第二才是要去西藏,第一是要离开北京。
我几乎胜券在握,因为我知己知彼,中国外文局固然人才济济,曾在这里工作的作家和诗人,老一代的有叶君健、吕剑、徐迟,新一代的有高行健、北岛、艾青的女儿韦黎明等。然而随着他们的调走和出国,以及诗的局限,目前能够在限定的时间内写一本书,而不是一篇文章的年轻作家,恐怕非我莫属。我第一个报了名,相信自己会写好,当然这个好是文学上的,政治上的能不能达到要求到时再说,至少这段时光我会在那里度过,但愿有人把这一件事视为惩罚,抵消我的另一件事。
同事们看我的面部表情分别是惊讶、怀疑、惑然不解和如释重负。随后,北大毕业的海子的师弟,刚刚分到单位第二年就要追随海子而去的青年诗人戈麦也报了名。那时候他只是每天写到深夜,没有一点儿名气,如果只去一人的话没他的份儿,如果可去两个人,说不定雪山的禅意和活佛的开示能把他给救了。从当天的信息来看,全局只有我们两个热爱文学的人才会将此事与热爱生命视为等同,绝无第三者。
当天下班骑车回到家,我看了儿子一眼,把进藏的事情告诉了父母和妻子。他们都愣了,问我什么时候走?我说很快,过年我如果没打电话回来,一定是那里山高雪大,线路不通,千万不要着急。他们又问我什么时候回来?我说不知道,也许在那里把一本书写完,也许把采访的材料带回来写,但要完成一百个人的采访得花很长时间。写这类书往往还要补充采访,这么远的路程再跑一趟很不划算,带回来写的可能性不是很大。他们又都愣着,然后低头陷于沉默。
单位领导让我这几天可以不上班,在家陪陪父母妻儿,多准备一点儿厚的衣服,不够的买。最好再去做个体检,随时等候通知启程。
不料——在这篇文章里将会出现很多不料。不料突然有一个电话从拉萨打来,原来那里的雪山寒流并没有阻断通讯,西藏的外事局告诉我们不要去了。电话说,藏北高原的积雪要到第二年的五月才能融化,此前没有道路,人和车辆都无法通行,去了也只能住在拉萨。
我认为这是天意,留我在北京家中过一个三世同堂的年。雪莱说,冬天来了,春天还会远吗?那么春天来了,初夏的五月不也临近了吗?等到藏北高原的冰雪融化,那一百个西藏人还是我的。
大年初一吃饺子的时候我把墙上的挂历从二月翻到五月,眼前出现一幅藏北高原的油画,冰雪融化的山上有了房屋和帐篷,河流和草场,牛羊和藏民,一百个西藏土著绽开笑脸,皮肤黝黑,牙齿雪白,用镶上金边的碗盛满酥油茶迎接我的到来,嘴里说着扎西德勒。他们身上的棉袍换成了单衫,姑娘们的裙子鲜艳夺目,白的像雪莲花,红的像藏红花,五彩缤纷的就像摇曳在青青草丛中的格桑花。
对西藏的神往起源于我的小学课文,历史课里的文成公主和松赞干布王子,政治课里的喇嘛和班禅,哈达和天珠,地理课里的喜马拉雅山和珠穆朗玛峰,雅鲁藏布江和布达拉宫,自然课里的牦牛和藏羚羊,青稞酒和酥油茶。最诱人的则是课外,在我偷看的课外书籍中,还有最诱人的活佛和转世灵童,天葬、神鹰和迷宗……有如一长串佛珠上的神秘字符,每一颗都从我的少年摩挲到青壮以至老之将至。